我不知道人在悲痛到极点的时候是不是会化哭为笑,但大头佛此刻的笑容亦像一把刀子,在刺我的心。他完全没有动弹的力气了,我还不能完全明白被一个极为信任的人彻底背叛出卖的感觉,可我只想着,无论大头佛能不能熬过这一关,我都要把事情和他说清楚,即便死,也要让他安心的走。我招呼雷真人把大头佛一前一后抬起来,一边继续朝河边跑,一边跟他解释。
"大头!我叫陈近水,是河凫子七门陈家的后人!"我不再考虑雷真人是否能听见我的解释,抱着大头佛的两条胳膊,道:"我无意间找到了霸坑鱼,找到你和老苟,当时,你生吃人肉,我只觉得你是个十恶不赦的恶徒,我巴望你死!但是后来,你几次三番拼了命一路保我周全,我心里的念头就渐渐淡了,这次来童龄山,不是故意引你,我只是想找个人!"
大头佛不能动,只是睁着眼睛在听,从他的眼神里,我再也看不到大头佛之前的无畏,勇猛,霸气,果断,他的眼睛朦朦胧胧的,像是将要昏厥,又像是笼罩着一层水汽。大头佛和老鬼那样的人,是从来都不会哭的。他稍稍安静了一些,可能心里的怒气一消,就能想到在八角楼里面,那些苗人对我和雷真人也下了死手。可是,这一路上,大头佛以诚心对我,我却隐瞒了很多。
我心中有愧。
"大头!我不想你死!"我感觉鼻子越来越酸,我身上是有张续命图,但那是爷爷给的,我只会用,却不知道怎么传给别人。如果可以,我宁可用这张以后或许拿来虚自己命的无价之宝去救他。
"你不想他死,难道想我死?"雷真人跑的气喘吁吁,大头佛失去了行动能力,后面那些苗人就越追越近,他呼哧呼哧的喘着气,道:"现在怎么办!"
"你背他走,我想办法挡一挡!"我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去阻挡苗人,但是这是我唯一能为大头佛做的事,如果他知道我肯拼命救他,也许,心里会好受很多。
"还是算了吧!"雷真人左右想了半天,一咬牙,道:"我这里有张遁地符,还是家父在世的时候从阴山道老辈人手里讨来的,一张符,只能护着两个人走。不是我多嘴,大胖子这样已经不行了......"
"你带他走!"我毫不犹豫的把大头佛架到雷真人身上,只要他们能离开,我可以全力跑,我们跟苗人之间还有段距离,能不能跑得掉,全要看运气。
雷真人说服不了我,又被形势逼的没有办法,甩出了身上珍藏的那张遁地符。这种东西不可能真的和传说中的土行孙一样遁地而走,它仍然是一种极为高超的障眼术。黄符一闪,雷真人还有大头佛就好像踪影全无,完全遁入了地下。我回头一望,几个苗人显然也被突然消失的大头佛吃了一惊,云贵的苗人精于巫毒,但是中原道家历史久远,底蕴深厚,即便是阴山道这样的道家旁门里的某些东西,也是苗人捉摸不透的。
我什么都不管了,撒丫子狂奔,一口气跑出去四五里,苗人越追越近,我看到麻杨婆的手里始终闪动着一点点红光,那些血线御刀的血刀,小巧又犀利。我绝对不能让双方之间的距离拉到足以威胁我的地步,奋力前冲。但是,两只脚板跑不过苗人,越怕什么越来什么,就是前后十几分钟的功夫,几个苗人离我只有百十米的距离了。
"接着跑,我看你能跑多远。"麻杨婆又阴阳怪气的在后面说话,那声音就像一条幽灵,一个劲儿的朝耳朵里钻,分外的别扭:"继续跑,让我抓到你,手脚都剁掉,伤口抹上盐,一点一点活割你的肉,割一点,再抹一点盐,到时候,你看着自己的身子变成一段腌肉,人却还死不了,嘎嘎嘎......"
"太爷爷!出来吧!我跑不动了!"我冲着前面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河滩,大声的喊道。
麻杨婆的神色马上一变,脚下的速度立即放慢了,抬手拦住身后的苗人,两只几乎被耷拉的眼皮裹住的眼睛顿时露出一条缝,警惕的朝前面望着。我实在没有办法了,只能虚张声势,跟我想象的一样,麻杨婆对庞大忌讳的要死,听见我的喊叫声就噤若寒蝉。
我抓着这个机会,又跑出去一大截,拉开了双方的距离。但是麻杨婆还是不肯甘心,仍然远远的坠在身后。远远三四十里路,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,临近河滩的时候,雷真人和大头佛的身影骤然出现在前面,大头佛二百来斤的身体把雷真人压的够呛,后面是紧逼而来的苗人,眼前是滚滚东流的大河。
"庞大要是还在,这会儿早就该出来了。"麻杨婆回过神,在后面喊道:"这次再不会上你的当!"
"前面就是河,你还往哪儿逃?"几个苗人可能觉得无路可走了,神情一下子放松,在后面戏谑又调侃般的道:"继续跑嘛,朝河里跑。"
我二话不说,跑到雷真人旁边,抬着大头佛就朝河里奔。反正已经是绝路,那就下河去拼一拼。
我带着大头佛冲到浅水中,双脚一蹬,随着水流飞快的被冲到河里,汛期刚过,水势是减缓了,但依然波涛翻滚,入水的同时,我们三个人的身影立即就被滚滚河水淹没。岸上的苗人顿时傻脸了。
我在水里放松身体,随波逐流,一手紧紧拽着大头佛。他已经昏厥过去,全身上下的伤被河水一冲,伤口泛白。常走水的人都知道,水性再好的人,到了激流中也无法控制,只能保命。我拽着大头佛被河水迅速冲出去四五十里远,一直等到河道宽阔,水流缓慢时,才勉强上岸。
"大头佛!"我死命拖着大头佛朝岸上走,他一动不动,就像死了一样,伤口不再流血,仿佛身体里所有的血已经流尽了。
"他很可能救不活了。"雷真人浑身**的帮我抬着大头佛,朝岸边的隐蔽处走,一边道:"河滩现在还是旁门的地盘,无论谁看见大头佛,都不会放过他的。"
"救不活也要救!"我像是赌气一样,把大头佛平放在地上,去试探他的鼻息。我的心很慌乱,因为连自己也分辨不出,大头佛是否还有呼吸。只有完全平静下来搭着他的脉搏时,才能感觉到极其微弱的跳动。
他就像一盏在风中挣扎的小油灯,随时都会被风吹灭。
荒僻的河滩上,一个人都没有,我坐在大头佛旁边,觉得天黑了。我没本事救他,只能看着他,一点一点被索命的无常拉向鬼门关。那一瞬间,我突然意识到,人活着,好苦。亲人走,自己会痛,朋友变了,自己会痛,如今,大头佛要死了,一样会痛。
"是人都要死的,节哀吧。"雷真人劝道:"这里什么都没有,草草准备一下,给大胖子做场小法事。"
我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流逝光了,疲惫不堪,只想一头倒在地上。我慢慢把大头佛身上残留的血迹擦的干干净净,又把他凌乱的衣服尽力整齐。能做的,好像只有这些了,大头佛是个要面子的人,宁死不屈,我想让他走的体面一些。
天真的渐渐就黑了,雷真人劝了半天,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是觉得难受。整整一夜,我没有合眼,第二天天亮的时候,雷真人跑到别的地方去找水,我昏昏沉沉的,耷拉着头。眼睛一会儿闭上,一会儿睁开,不知道过了多久,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,猛然看到面前出现了一双脚。
我心里一惊,立即抬起头。我虽然有点昏沉,但不可能有人走到面前了都没有察觉。
面前的那双脚上,穿着一对双耳草鞋,顺着脚一直看上去,我看到这是个上了年纪的行脚僧。他头上有戒疤,但是长着半寸长的头发,身上土黄色的衣服沾满了尘土,脚上的草鞋缝隙里塞满了河沙。我说不清楚他有多大岁数,脸上和枯树皮一样皱皱巴巴。
中原古地上宝刹庙宇林立,就黄河流域内,登封少林寺,洛阳白马寺,开封相国寺,都是名冠天下的古刹。河滩人对这样的行脚和尚并不陌生,最初的时候,我只觉得这个老僧人寻常又普通,但是当我看到他的眼睛时,一下子就震住了。
那是一双平和又淡定的眼睛,像深山中的一汪泉水,寂静无声。但是透过那双眼睛,却如同看到了一片没有边际的星空和宇宙。这双眼睛让我的心神一阵不稳,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,并不是这个老僧人恐怖可怕,只不过在他的注视下,好像整个人完全透明了,包括心底最深处的秘密,都如同暴露出来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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